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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9章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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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寄月很喜歡時燼無聲的安慰, 在他傾訴完之後,時燼沒有說冗長的話來安撫他,只是緊緊抱著他, 不停地輕撫著他的後背。

不知是不是有意為之,江寄月明顯感覺到, 時燼撫摸的地方只局限於他傷疤的位置。

江寄月無法抗拒這份貼心的溫柔,他放任自己沈溺在時燼溫暖的懷抱中,享受著這遲來的關懷。

剛住院那段時間, 舅舅舅媽天天都會來看望江寄月,江寄月被安排在季家的私人醫院裏,離老家很遠, 舅舅舅媽是特地歇業來照顧他的, 連續照顧了五天,舅舅舅媽沒說什麽, 反倒是江寄月覺得過意不去了。

他隱瞞了自己的傷情, 告訴舅舅舅媽他已經恢覆得差不多了,讓他們回家繼續做生意。

舅舅舅媽看出他在說謊,他又告訴他們, 季家安排了非常專業的護工, 不需要擔心沒人照顧他。

在江寄月的堅持下,舅舅舅媽只能回去了。

江寄月不是強裝懂事, 他也想任性一回,但現實不允許他任性, 舅舅舅媽對他很好, 可他總覺得他們之間存在著一層厚厚的壁壘, 是分開了那麽多年產生的生疏, 他知道, 他永遠不能像小表弟一樣,什麽都可以向舅舅舅媽傾訴,因為舅舅舅媽不是他的父母,他無法向除了父母以外的其他人釋放真正的脆弱。

明知道舅舅舅媽願意包容他的一切,但他的害怕無法根除。

他害怕總有一天會再次被人拋棄,就像六歲那年,等了父母一天,最終等到父母離世的消息。

如果不懂事一點,如果惹他們厭煩了,他會不會被厭惡,會不會被趕走,他不想一個人,他只能假裝成熟,假裝懂事,強行將堅硬的外殼裹在年幼的自己身上,假裝無堅不摧。

江寄月沒有說謊,季家的確給他安排了一個專業護工,護工照顧的只是身體,照顧不到心靈。

白煬就住在他的隔壁,季懷宸沒日沒夜地陪伴在白煬身邊,他之所以會知道,是因為季懷宸偶爾會來看望他,病房的隔音不錯,但偶爾開門關門的時候,他能聽到走廊內飄來白煬的聲音,白煬向季懷宸訴說痛苦的聲音,季懷宸心疼的聲音……

江寄月假裝無動於衷,深夜被後背的傷折騰得掀開堅硬的外殼時,這些聲音成了致命的毒藥,一遍遍折磨著脆弱不堪的他,害怕哭泣會吵醒隔壁床的護工,他將臉埋進枕頭裏,將哭泣聲壓抑至無聲。

他有時候也會恨,明明他救了季懷宸,為什麽季懷宸不願意來照顧他呢?

哪怕只照顧他一會也好,哪怕從白煬那邊分一點點時間也好,哪怕只有一分鐘。

可是沒人知道他的痛苦。

都說會鬧的孩子才有糖吃,這句話不適合用在他的身上。

白煬一喊疼,季懷宸就會毫不猶豫奔到白煬身邊,而他的聲音永遠都不能傳進季懷宸的耳裏,所以,從一開始,他就放棄了喊疼。

再次被疼痛折磨得醒來時,他終於生出了點後悔,這種時候他不該盲目懂事的,在舅舅舅媽堅持要留下的時候,他不該讓他們回去,至少,這時候,他還能有人傾訴。

可他選擇了一條錯誤的路,只能將錯就錯下去。

“時燼,我現在已經不疼了。”江寄月不是矯情的人,他不喜歡沈溺於過往的痛苦記憶,享受夠了短暫的關懷,他從時燼懷裏擡起頭,臉上重新掛起真心實意的微笑,桃花眼微彎,笑意仿佛成了融化的糖漿,融在眼底,流進了他的四肢百骸裏。

時燼擡手撥開刺入江寄月眼皮裏的碎發,輕聲道:“月月什麽事都可以跟我說,你想要安慰,我會安慰你,你不想要安慰,那我什麽都不會說,我會是一個合格的聽眾。”

他像是在叮囑一個學不會懂事的小孩,聲音雖然輕,但帶著堅定的決心。

江寄月吸了吸鼻子,拉開兩人的距離,時燼的手臂松松箍著他的腰,不會讓他難受,卻也無法讓他逃開。

江寄月喊道:“時燼。”

“嗯。”時燼低低回應,手臂一帶,將被江寄月拉開的距離又拉近了一點。

江寄月聲音發顫:“我這樣是不是很卑鄙?”

時燼:“月月為什麽會那麽覺得?”

江寄月面紅耳赤,逼著自己不要膽怯,擡起目光看向時燼:“如果我們是朋友的話,我可以坦然接受你的關心,但我知道你喜歡我,我們不能那麽親密,那樣對你不公平。”

“我不要什麽公平,喜歡一個人後就沒有公平可言了,我願意為你做這些,”時燼低下頭,漆黑雙眸直直撞入江寄月的烏瞳之中,“如果你想要對我公平的話,那就放下那些沒用的良心。”

時燼的指腹滑過江寄月通紅的眼尾,笑道:“我倒希望你能對我越壞越好,月月,不停利用我對你的喜歡吧,這才是我想要的公平。”

江寄月怔忡,聒噪的心跳聲充斥整個身體,攪得他無法冷靜思考,眼淚來不及滾落就被時燼撫去,這些動作仿佛在提示他——

他可以盡情掉眼淚,但從今以後,會有人幫他擦掉淚水,不管是難過的,高興的,還是感動的。

“時燼。”江寄月抓住時燼的衣袖,用力攥緊。

時燼:“嗯?”

下定了決心,聚在心頭的烏雲倏地散開,眉眼重新染上了笑意,江寄月說:“我同意你追我。”

時燼笑了,那瞬間,江寄月覺得自己產生了幻覺,他在時燼眼裏看到了璀璨明媚的陽光,將他心底最後一片陰霾也給融化消弭。

他不過說了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,卻仿佛點燃了時燼整個生命。

那一刻,他清晰地感覺到了,時燼有多喜歡他。

情緒恢覆後,江寄月跟時燼開始收拾房間。

江寄月放在季家的東西很少,就跟去小屋時一樣,他的東西只用一個行李箱就能裝滿。

不需要用極端的方式離開季家,江寄月也能花時間收拾房間裏的東西,他原本想著只帶走一部手機就夠了,現在整理,突然發現,他還是有其他東西可以帶走的——

比如他自己花錢買的幾件衣服鞋子,比如以前的獎狀獎杯,比如他的單人照。

江寄月不喜歡拍照,但他的相簿裏裝滿了照片,大半都是季懷宸強行拉著他的合照,只有少數幾張是他的單人照。

時燼安靜地翻完一整本相冊,江寄月在旁緊張不已,其中還夾雜著少許的心虛。

他跟白煬對峙的時候,幫忙拍攝的時燼肯定聽到了他說喜歡過季懷宸的事情,而且他也親口告訴過時燼,他喜歡過季懷宸。

時燼觀看他跟季懷宸的照片,不會覺得難過嗎?

江寄月原本不打算給時燼看的,但時燼執意要看,他拗不過時燼,只能答應了。

“真好啊。”時燼已經看完了一遍,又從頭開始看起了第二遍,看到一半,莫名感嘆了一句。

江寄月不解道:“好什麽?”

時燼側頭看江寄月,尾音故意拖長,聽上去有些犯懶:“能跟月月一起長大,當然好呀。”

江寄月:“……”

空氣裏有一股醋味在發酵,江寄月愈發心虛,緊接著便覺得自己的心虛有些莫名其妙。

他跟季懷宸一起長大是既定的事實,他還沒有喜歡時燼,有什麽好愧疚的?

“你小時候好可愛啊……”時燼目光落在一張略微泛黃的照片上,看第一遍的時候他就註意到了這張照片,但因為這張照片上還有季懷宸,他不爽地略過了,現在再看,他有些挪不開雙眼。

江寄月聞言,順著時燼的目光看去,不禁跟著時燼一起笑起來。

照片上一共有三個人,他和季懷宸,還有季懷宸的母親文佟。

文佟叉著腰在教訓年幼的季懷宸,而他套著一個小烏龜游泳圈坐在游泳池邊,正在啃一個冰淇淋,他的鼻尖沾了一塊奶油,沖甜甜的甜筒露出一個笑,就這樣被攝影師抓拍了進去。

在旁人看來,他像是在嘲笑季懷宸被母親訓斥,只有江寄月和時燼知道,江寄月是因為嘗到了好吃的冰淇淋才笑的。

“你那時哭了嗎?”時燼問。

江寄月已經習慣時燼的敏銳,可還是被時燼敏銳的觀察震驚到了。

時燼竟然能從一張隔了十多年的照片裏看出他當時的狀態,這已經不能用簡單的觀察細致概括了,他真懷疑時燼那時也在那個水上樂園,看到了發生的一切,所以才會知道他哭過了。

江寄月:“我是哭過……”

這是江寄月八歲時拍的照片,那是他第一次去水上游樂園,所以記憶深刻。

那時的江寄月還沒有學會游泳,季懷宸覺得害怕的江寄月很好玩,玩心大起,想要跟江寄月一起游泳,強行將江寄月拖入泳池,好在工作人員發現的及時,兒童區的水也不深,江寄月剛沈入水底就被工作人員拽起,平安地送到了岸邊。

文佟不過是去買游泳圈的功夫而已,回來聽說了這件事,氣得不顧顏面,當場就教訓起了季懷宸,江寄月的確嚇到了,但得到了作為安撫的冰淇淋,他立馬就忘記了之前發生的事情。

這照片是管家拍下來的,洗出來的時候,季懷宸還想扔了這張照片,因為季大少爺不想保留他丟臉的證據,但因為江寄月吃冰淇淋的樣子太可愛了,最終還是被留了下來。

時燼抽出照片,問道:“這張要帶走嗎?”

江寄月準備把他的單人照全部帶走,這些照片還可以留作回憶,跟季懷宸的合照,他一張都沒有帶走。

時燼那麽問,他毫不猶豫否決了:“不要。”

他不想看到季懷宸的臉。

時燼又問:“那這張照片能給我嗎?”

江寄月好奇:“你要這張照片幹什麽呀?”

時燼撫摸照片上小江寄月的鼻子,仿佛是想隔著照片抹掉那上面的奶油,笑道:“小時候的月月太可愛了,我想好好保存,沒事的時候拿出來看一看。”

江寄月:“……”這話說得怎麽有點像變態?

“月月,可以嗎?”時燼追問。

江寄月臉紅著支吾道:“隨、隨便你。”

反正是他小時候的照片,又不是現在的照片,時燼想要,他也不是什麽小氣的人,給一張照片又不會掉一塊肉。

“那我當你答應了,”時燼輕笑,小心翼翼地將照片放進口袋裏,“我會好好珍惜的。”

江寄月:“……”

時燼繼續翻看著相冊,他原本想再拿幾張江寄月小時候的照片,但翻完了第二遍,他都沒有找到合適的照片,因為江寄月身邊總有季懷宸的存在,他可以拿剪刀裁掉季懷宸的部分,但這些照片都有肢體接觸,就算裁掉了季懷宸的腦袋,看到江寄月身上多出的手或者腳,他一定會想到季懷宸。

所以,他抱著遺憾放棄了保存照片的想法。

時燼斂下眸,看著小小的江寄月被季懷宸抱在懷裏,心底的醋意翻湧,明知應該及時轉移視線,可還是自虐般的盯著那些照片。

“我也想跟你一起長大。”時燼已經盡量說得很輕松了,可還是透露了他的遺憾以及酸意。

江寄月:“這個做不到了呀。”

江寄月的回答很現實,再次印證了他沒有一點浪漫細胞的事實,時燼淡淡一笑。

如果沒有火災,他是不是不會跟江寄月失聯?江寄月就算偶爾上線,他也能跟江寄月保持聯絡,不會徹底斷開聯系。他是不是還有機會跟江寄月拉近關系。

如果從江寄月17歲開始,他們一直保持聯系的話,那也可以當做他們是一起長大的,至少,他能陪伴江寄月度過江寄月的成人禮。

江寄月如果在意他的話,就應該在出院之後上線跟他說明消失那麽久的原因。

時燼沒有發現,在江寄月跟他說了這件秘密後,他自動將江寄月與他失聯的原因怪罪在季懷宸身上。

如果季懷宸沒有硬拉著江寄月去參加訂婚宴,江寄月就不會遭遇那場災禍,如果季懷宸沒有喝得不省人事,江寄月就不會受傷。

江寄月做什麽都是對的,錯的永遠都是其他人。

江寄月跟時燼在房間裏待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的時間,房門被人敲響,江寄月站起來開門,文佟拿著補好的衣服,笑著遞給江寄月。

“好了,你看看,我的縫補技術應該沒有退步吧。”

江寄月接過來,隨意掃了一眼針腳細密的衣服,如果不是親眼看到這件衣服撕裂過,現在再看,根本看不出原本的裂口。

“謝謝您。”江寄月沒有多說,也沒仔細觀察縫補處,衣服可以帶回去再看,當著文佟的面仔細檢查有些不合適,讓季家的女主人做這種事已經夠逾矩了,盡管是文佟主動提出來要幫忙的。

文佟眼裏的笑意淡了幾分,掃了眼門內,床邊放著一個拉好的行李箱,時燼坐在江寄月的床上,警惕地看向門邊,文佟往裏望的時候,正好與時燼的目光撞上。

與初見時不同,文佟對時燼的冷淡排斥消了不少,她不得不承認,她那個沒用的親兒子還是輸給了這個年輕人。連她都認為,時燼一定不會讓江寄月再受委屈。

“行李收拾好了,要走了嗎?”文佟收回目光,問江寄月。

江寄月點點頭,語氣突然變得十分鄭重:“夫人,謝謝您當初願意收留我,這份恩情我會記一輩子的,這幾年季家在我身上花的,我以後一定會還給……”

“寄月,可以等會再走嗎?”文佟打斷了江寄月還未說盡的話,笑意溫和,“抱歉,可能還得耽誤你們一些時間,有些話,我想跟你好好談談。”

江寄月沒有著急詢問是什麽話,聞言臉色平靜,點了下頭:“好。”

……

說是有話要談,江寄月以為文佟會帶他去書房或者休息室裏好好談話,他沒想到,在他答應之後,文佟選擇跟他在走廊裏談話。

在江寄月的印象裏,文佟一直都是個恪守成規的人,這種在走廊內談事的事情,在文佟這裏,已經算是很失禮的舉動了。

江寄月沒有註意到一點,文佟打斷他的話時,就已經失禮了。

文佟踩著極細的高跟鞋,站姿優雅,比江寄月略矮了一點,兩人對視的時候,卻讓江寄月本能忽略了那點微不足道的身高差。

文佟:“你不欠季家什麽。”

江寄月笑笑,沒有應和。

江寄月以為文佟在說客套話,季家家大業大,多養一個人不是什麽難事,季家花在他身上的開銷,對比季家一整年的支出,只能算是九牛一毛。

文佟不在意那點小錢,江寄月卻分外在意,他不想欠別人什麽,尤其是欠季懷宸。

文佟內心掙紮了一番,最終還是決定將這些話坦白,畢竟,是季家先對不起江寄月的。

“你父母本來能避免那場災禍的。”

江寄月的笑容僵住:“什麽?”

文佟掀開眼皮,逼迫自己與江寄月對視:“我跟季懷宸的爸爸原本說好要帶季懷宸去游樂園,但因為臨時有事要出差,只能取消了這次計劃,季懷宸鬧脾氣,趁著管家阿姨沒註意,一個人跑去了游樂園,季懷宸的父親聯系了你的父親,讓他幫忙找季懷宸,你父母那天進貨後,中途又去了游樂園,將季懷宸送到家後才離開……後來,就出了那場車禍。”

文佟也是後來才知道中途發生過這件事。

造成江寄月父母車禍死亡的原因是大卡車司機酒後駕駛,江寄月的父親沒有疲勞駕駛,他們在休息區休息了一段時間才再次上路,跟季家沒有關系,但又怎麽可能全無關系呢?

如果她跟季懷宸的父親沒有失約的話,如果季懷宸沒有偷偷跑出去,如果季懷宸的父親沒有聯系江寄月的父親,那這場意外本來是可以避免的。

江寄月的父母會提前回到江寄月身邊,不會在路上遇到酒駕的大卡車。

做事雷厲風行,冷酷不近人情,向來說一不二的文佟在此刻終於有了挫敗與無力感。

她對江寄月那麽好是有補償的原因在的,但後來她真心看重並喜歡上了江寄月,這導致她對江寄月愈發愧疚,所以這些年,她從沒在物質上虧待過江寄月,季懷宸對江寄月鬧小脾氣的時候,她總是偏袒江寄月。

剛才,她又知道了一個秘密,原來,她們季家欠江寄月的,還遠不止這些。

所以她才會不顧禮數,急切地打斷江寄月的話,因為那些話不該由無辜的江寄月來說。

根本沒有什麽恩情,這是季家應該要補償給江寄月的。

江寄月表情怔忡,雙眼已經長時間沒有眨動了。

“寄月,對不起。”文佟想撫摸江寄月蒼白的臉頰,剛擡起手她又放下了。

“沒關系。”

這次換文佟詫異了,她怔怔看著眼前像是會變臉戲法一般,陡然綻放笑容的江寄月。

江寄月掛著跟平時一樣的職業微笑,用著跟文佟說話時慣常用的恭敬語氣,說道:“謝謝您願意告訴我這些,如果沒有別的話要聊,那我就先走了。”

“你不需要還季家什麽,季懷宸欠你的八百萬,我會讓人轉到你的銀行卡裏。”文佟說。

江寄月坦然接受,一點都不忸怩道:“謝謝您。”

文佟不是沒感覺到江寄月在跟她的距離之間豎立起了一層高墻,江寄月以前還會對她露出真心實意的微笑,但此刻已經只剩下了畢恭畢敬。

文佟無奈又挫敗,她明白江寄月知道這個秘密後,今後再也無法對她,對季家所有人打開心扉。

她承認自己是有些自私的,知道江寄月會因為這件事與她們產生隔閡,在她已經無法不管這個小孩之後,自私的隱瞞了這件事,她以為能補償江寄月,可到頭來,給江寄月造成傷害的人卻是她們。

文佟:“我會看著季懷宸的,絕對不會讓他來找你。”

“祝您一切安好。”江寄月沖文佟點了下頭,轉身走向那個暫時居住的房間,他的脊背挺得筆直,仿佛在跟誰較勁一樣,不許他有一丁點的彎折。

“月月。”江寄月跟文佟去談話的時候,時燼待在江寄月的房間,一步都未挪,江寄月一開門,他就迅速起身走到了江寄月身邊。

只一眼,他就看出了江寄月的不對勁。

“你怎麽了?”

江寄月下意識想說沒事,想起時燼說的那些話,他將它咽了下去,再開口時,洩露了一絲絲的脆弱:“時燼,我沒力氣了,你能不能帶我離開呀。”

時燼沒有多問,他牽住江寄月的手,應道:“好。”

夜色沈沈,行李箱滾輪的聲響打破了庭院內的寂靜。

季懷宸站在窗邊發呆,安靜地看著時燼和江寄月的背影,等到兩人走出了地燈照射的範圍,身影融入夜色之中再也看不見了,他依舊盯著兩人最後消失的位置,繼續發呆。

“網上有關寄月的輿論,我已經讓人去處理了,你跟白煬的事情我不想管,但這一次,你要是還堅持選擇站在白煬那邊的話,我不會放任你繼續胡鬧下去。”

文佟冰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,季懷宸終於有了反應,他頭一次在遇到有關白煬的事情時,表現出無動於衷,甚至是放任不管的態度。

“隨便吧,你放心,我以後不會再管他了。”季懷宸容色頹敗,有氣無力道。

在門後聽到江寄月那個秘密之後,季懷宸就變成了這副呆滯的模樣。

江寄月說的這些,他完全不知情。

他對那場火印象不深刻,因為醉得太狠,在被人從火場拖出來的時候醒了一次,他只看到了白煬的臉,聽到白煬叫他的名字,沒多久立馬又陷入了昏迷,再醒來,他已經躺在自家醫院的病床上了。

聽說那晚的火災有多危險,好多人受了傷,季懷宸沒體會過有多危險,可看到燒傷的人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,看到白煬痛苦扭曲的表情,他模模糊糊想起了那晚的零星記憶,他記得有人拖著他出了房間,扛著他來到了樓下,這之後,就沒印象了……

朋友們告訴季懷宸,是白煬不顧危險救了他,白煬也沒有否認,季懷宸非常感動,是白煬給了他新生命,他從那天起就下定決心,這輩子一定要護著白煬,不管白煬要什麽,他都給得起。

可現在江寄月說,那天救了他的人其實是江寄月?

究竟誰在說謊?

其實他心底已經有了答案。

當初他看江寄月傷得那麽嚴重,問過江寄月,背上的傷怎麽來的,江寄月那時候不知為何,情緒很不穩定,只告訴他,是運氣不好,被掉下來的木板砸傷的,他沒有在意,輕易就相信了江寄月的話。

現在一想,江寄月為何情緒不穩定?

因為江寄月看到他對白煬多麽緊張關懷,卻對真正救他的江寄月視若無睹。

但凡他在江寄月醒來的第一時間就問江寄月,江寄月都不會隱瞞不說。

是他讓江寄月閉了口,是他讓江寄月心死了。

從前只要細思就能想明白的事情他沒有去想過,到如今那麽容易就能想明白——

火災那麽嚴重,白煬是怎麽從大火中救下的他,還能安然無恙的?

白煬的肩膀被燙傷了一小塊地方,當初疼得死去活來的,白煬跟他說是肺部疼痛,白煬那時嗓子都快廢了,他相信了白煬的謊話,以為白煬吸入了太多的濃煙。

別人傷的是外面,白煬傷的是內裏,他記得在被援救的時候,救他的那個人將濕毛巾塞給了他,白煬傷了喉嚨,所以他相信了是白煬救的他。

“操!”平靜的外殼終於被撕碎,季懷宸抓起茶桌上的煙灰缸,狠狠砸向窗戶,窗戶發出刺耳的嗡鳴聲,

巨大的撞擊沒給它造成絲毫裂痕,反倒是煙灰缸被砸得四分五裂。

碎玻璃濺在季懷宸身上,他不閃不避,死死瞪著窗戶上憤怒的倒影。

為什麽真相來得那麽遲?

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他呢?

江寄月救了他的事情,江寄月喜歡他的事情,所有人都知道,只有他不知道。

為什麽所有人要聯合起來騙他呢?

“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是寄月救的我?你為什麽不跟我說?”季懷宸側目,怒火沖垮理智,炮/口轉向了自己的親生母親。

文佟早就習慣季懷宸時不時的抽風,她掃了眼季懷宸被碎玻璃劃傷的手背,當做沒看到。

一點小傷而已,不重要。

文佟波瀾不驚道:“我要是早知道,一定會在兩年前就讓寄月遠離你。”

要是早知道,她一定會給江寄月安排更好的路,而不是放江寄月在季懷宸身邊受苦。

可現在再想這些有什麽用?不過是讓自己心裏好過點罷了。

文佟:“你知道為什麽沒人告訴你真相嗎?我早就跟你說過,你那群朋友不是善茬,讓你遠離他們,為什麽我越不讓你做什麽,你就越要跟我反著來?”

季懷宸叛逆心嚴重,文佟特意放松了對季懷宸的管制,她以為季懷宸多少會聽一兩句勸,斷絕跟那群人的來往,她不會阻止季懷宸的交友,但前提是季懷宸得結交一些能給他帶來益處的朋友。

她提醒了多遍,季懷宸表面答應,私底下還是會跟他們有聯系。

能幫白煬隱瞞真相,那群富家子弟能是什麽好人?

文佟還嫌季懷宸不夠清醒,添油加醋道:“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排斥寄月,你說你對寄月好,就是放任那群人嘲諷傷害寄月,寄月擔心破壞你跟那群人的關系,為了你一直忍著,可你又做了什麽?你總是逼著寄月做一些他不願意做的事情,我真慶幸寄月清醒了,喜歡你那麽多年,倒黴八輩子都不夠多。”

季懷宸一梗,被一頭冷水從頭澆到腳底心,竄得猛烈的怒火生生被潑滅。

文佟不管季懷宸的狼狽,叮囑道:“你聽到我跟寄月的談話了吧。”

季懷宸冷笑:“你是故意說給我聽的?”

文佟沒有否認,她確實是故意的,她這樣做,是為了阻止季懷宸發瘋,給季懷宸套上一層枷鎖。

讓季懷宸在對江寄月沖動之前,不得不想起,季懷宸虧欠江寄月的事情。

季懷宸:“你之前不說,為什麽現在就敢說了,明明我才是你的親生兒子,為什麽你要處處針對我?”

“當初不跟你說,是不希望你有心理負擔,我跟你爸替你償還寄月就夠了。”文佟繃緊的雙肩緩緩松懈,語氣帶了點哀傷,“但我沒想到,我們會那麽失職,把你教成了這副模樣。”

季懷宸:“是啊,如果你們早點告訴我,江寄月父母離世有我的原因,我不會對江寄月那麽壞。”

“是嗎?”文佟嗤笑道,“就算知道了又如何?你沒聽過本性難移這四個字嗎?不要在事情發生後再一遍遍的提早知道,沒有那麽多早知道,你捫心自問,寄月對你還不夠好嗎?他對你的包容和耐心,連我這個做母親的都自愧不如。”

文佟長籲一口氣,收斂了嘲諷:“我們欠寄月太多了,阿宸,如果你真的為寄月好,從今往後別再打擾他。”

季懷宸沈默。

文佟說得對,江寄月對他太好了,就算在兩人徹底撕破臉的最後,江寄月都給他留了一絲顏面。

他軟禁了江寄月那麽多天,他甚至希望江寄月報警抓他,這樣他還能跟江寄月繼續牽扯下去。

可江寄月連報覆他的想法都沒有,連補救的機會都不肯給他。

江寄月是真的已經對他失望透頂,只想跟他劃清界限。

江寄月對他的唯一想法,就是徹底遠離他,所以拋棄了那些會與他繼續拉扯的仇恨,毫不猶豫轉身離開。

垂下的雙手攥緊,劃傷的傷口裂開,鮮血不斷滲出,卻無人在意。

江寄月和時燼走出季宅的時候,在門口遇見了等候已久的司機,這是文佟的專屬司機,文佟提早安排好了一切。

司機要送兩人回去,被江寄月拒絕了,他能接受季家的最後一件東西是八百萬。

其餘的,他一概不要了。

從房間出來後,江寄月又恢覆了以往的鎮定。

沒人知道,他內心潛藏的波濤洶湧。

從小到大,江寄月從沒做出過出格的事情,也沒失去過理智,即使知道真相後,他的理性猶在。

他不怪文佟隱瞞他那麽久,因為這件事跟文佟沒有關系,嚴格來算,跟季家也沒關系。

怪就怪在,他父母運氣不好,偏偏是他們遇到了那輛大卡車。

理智告訴江寄月,他應該釋懷和諒解。

那時的季懷宸才九歲,還是小孩子,會任性,會做出離家出走的事情是正常的。

可他終究是感性的人,他說謊了。

他其實還是將錯誤怪給了季家,怪給了季懷宸。

如今二十幾歲的季懷宸依舊那麽幼稚任性,從九歲到現在就沒變過,如果季懷宸能知道,因為季懷宸的任性導致他的父母碰上了那場意外,季懷宸會不會有一點點改變?

再多的假設,再多的如果都改變不了結局,再想下去只會讓自己陷入崩潰的境地。

所以他選擇交換,換與季家所有人再無瓜葛,遠離那些會讓他情緒崩潰的一切,學著往前看。

他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,他相信文佟能做到對他的承諾。

攙扶著他的手臂突然撤走,江寄月茫然地看向身旁的時燼,他們站在路燈外圍,時燼的面容一半隱入黑暗,一半在白熾燈之下。

那一瞬間,江寄月覺得時燼要沈入黑暗,徹底消失不見了,心底湧起恐慌與強烈的不安,他快速拽住時燼的手,兩人的手碰撞在一起,時燼眼裏劃過一抹驚訝。

“月月,怎麽了?”時燼握住江寄月冰冷的手。

江寄月慌亂道:“你為什麽松開我?”

時燼捏了捏江寄月的手,解釋道:“我想牽著你的手……”

眼淚侵襲了江寄月白皙的面頰,江寄月說哭就哭,時燼的尾音飄散在風中,俊逸的五官裹著擔憂,他用另一只手撫去江寄月的眼淚,問道:“我嚇到你了嗎?”

江寄月點點頭,拿臉蹭了蹭時燼的手指,頭一次在時燼面前洩露完整的脆弱。

“我怕你也要走了。”

江寄月說的是也……

時燼用掌心包住江寄月的半張臉,溫聲安撫道:“你在這裏,我能走去哪裏呢?”

時燼沒有偷聽江寄月和文佟的對話,也不想窺探江寄月的隱私,如果江寄月不說,他不會主動問,如果江寄月跟他說,他會用心去聆聽。

“時燼,你能抱抱我嗎?”江寄月仰起頭,淚水連綿不絕,打濕了時燼的掌心。

在他話音落下後,就被時燼拽進了懷裏,他下意識吐出一口長氣。

時燼的懷抱永遠那麽溫暖,足夠撫慰他的傷口。

“時燼,我能再跟你說一些心裏話嗎?”江寄月小心翼翼開口,他沒有朋友,不知道該如何維系友情,怎樣做才不會跨越界限,才不會惹對方不開心呢?

正常人都會的事情,他完全不會。

他才向時燼抱怨過,沒隔太久又向時燼抱怨,時燼會不會覺得他很多事,會不會不耐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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